沉浸到高品質的思考與創作之中
——訪老報人、老作家王文瀘
編者按
在新聞采寫方面,青海老報人、老作家王文瀘有著豐厚的經驗和獨到的觀點,他嚴謹、敬業、執著的職業精神為青海新聞工作者樹立了榜樣。王文瀘在新聞報道上取得的成就,最突出的一點就是把鮮活的新聞事實、現場氣息與文學的審美表述完美地嫁接在一起,他的深度報道,尤其是人物通訊,每出一篇,都堪稱范文。
融媒體時代,我們對新聞資源的挖掘利用,許多時候還停留在表層,遠遠沒有“物盡其用”“循環利用”。怎樣深度挖掘和利用新聞資源,王文瀘以他的眾多作品,回答了這個問題。他給予新一代報人的啟示不但沒有過時,在提升“四力”方面,還有著比一般作家更為貼近的經驗和借鑒作用。
記者節到來之際,本報記者對王文瀘進行了專訪,讓我們一同來聆聽他那清風般有益于我們眼界和心靈的言說。
王文瀘近照
化隆馬陰山采訪途中本文圖片均由受訪者提供
記者:您是青海新聞界的老前輩,也是青海非常有影響力的一位作家。以我們的眼光看,您很特殊,因為您在兩塊完全不同性質的天地里同時耕耘,都很成功。且不說您的短篇小說、散文和隨筆,即便是您寫的新聞通訊《燭光奏鳴曲》《鋼鐵是這樣煉成的》等,都完全可以作為范文來讀。以您的經驗,做媒體工作與從事文學創作,兩者有互補的效果嗎?
王文瀘:我從參加工作一直到退休,基本上都在媒體工作。至于文學創作,說到底也還是個業余愛好者,談不上有多少成就。但是從事新聞宣傳與文學創作,這兩者之間確實有著可以互補的必要,對于這一點我還是深有體會的。無論是我當記者、當編輯或者是當報社領導,新聞這個職業最吸引人的地方,是為我提供了一個廣闊的觀察社會的平臺,為我接觸實際生活提供了更多的機會,開闊了我的視野。吃新聞這碗飯,接觸面肯定會寬一些,對國計民生、五行百業,自然要去關心、去了解,而且,只要你是個有心人,只要你不滿足于僅僅用新聞的眼光去掂量已經獲得的素材,而是注意到了某些素材還有轉化為文學的可能,那么你的收獲將是雙倍的。我曾經說過,我的不少散文隨筆就是文學對新聞的二次發現,或者說是二次利用。這是從事新聞采寫帶給我的好處。但是,也不是所有的新聞素材都能被文學利用,這要看素材本身的價值和采寫者的思考角度。另一方面,一個記者如果有比較好的文學素養,毫無疑問會為新聞寫作產生助力,讓新聞表達更加準確、鮮明和生動。如果寫的是消息,那么這個消息在文字上一定是干凈利落的,沒有半句廢話、沒有詞不達意,每一個標點符號都準確無誤;如果寫的是通訊,那么這個通訊必然是新聞視角、文學語態,對讀者更有親和力。
以上說的是新聞和文學的互補作用。但我們談這個問題,不能只從技術角度去談,只看到互補的實用性;我們更應該從新聞和文學各自的本質和各自的局限性上去看兩者的關系,才能說清楚互補的意義。我們都知道,新聞的本質是信息,它追求的是傳播速度和覆蓋面積;文學的本質是藝術,它追求的是審美價值和久遠的影響力。我有篇文章叫做《記者的眼睛和作家的眼睛》,談到了這兩者的關系。
記者的眼睛習慣于盯著新聞事實,卻容易忽略隱藏在新聞后面的完整人性。因此新聞對生活的表現一般來說較之文學作品雖然更直接、更具體,但也更表層。在社會變遷過程中,飽含著生命個體復雜感受的生活在記者筆下常常被忽視。當我們試圖從已經成為歷史的新聞報道中去了解人性真相時,所看到的人,其實多是為新聞事件作證的人,很難看到有自己靈魂的人。無論是看1年前、10年前或50年前的新聞,都是如此。即使是專門寫人的通訊,新聞也不可能去完整地表現人性的各個方面。所以說新聞有它的局限性。
我以前談到過這樣一個例子,是發在報紙上的一張新聞圖片。記得圖片說明是“隨著生態保護政策的實施,瑪多縣的部分牧民從海拔四千多米的高山草場搬遷到縣城附近,住進了整齊劃一的移民新村,過上了幸福生活?!闭掌鲜抢仙偃撩?,身穿簇新的藏服,并排行走在“整齊劃一”的新村巷道里。按一般新聞標準看,這幅照片它講訴了一個新聞事實。但從文學的角度看,有問題。問題在于:在記者眼睛里,生活顯然被簡單化了。簡單得只有“幸福生活”這樣一個概念。純新聞的眼光使記者無法看到這個事實后面還有一個巨大的認知空間,那就是,對任何個人或群體來說,構成“幸福指數”的,除了物質生活條件外,還有另外一些因素——比如精神的歸屬感、對自身生活能力的信心,他與所處文化環境的融合程度等。要看到,生態移民是事關國家生態安全大局的重大舉措,也是在生態與生計之間作出的艱難抉擇。對牧民來說,面臨兩難的抉擇:要么繼續與高寒缺氧為伴,與不斷退化的草場為伴;要么徹底改變生活方式,進入城市。這種矛盾在被搬遷的牧民內心中,形成極為豐富的感情動蕩和觀念沖突。對城市生活的好奇、向往和疑慮是一面,對傳統生產生活方式的難以舍棄、對藍天白云牛羊的留戀則是相對立的另一面。相對于城市人,農村牧區的人更保守一些,故土難離是一種基本情結。當他們坐上滿載家當的車輛,最后一眼告別牧帳、告別熟悉的山脈、河流的時候,我想心情一定是很復雜的,不可能簡單得一路上只想歌唱。
但是記者的眼睛一般看不到這些,就事論事的思維習慣嚴重地局限著記者的視距。他們不太習慣于像作家那樣從人性的角度分析生活。如果做到了,這幅新聞圖片所傳達的信息深度就會延伸,這幅照片的說明也許會寫成這樣:“為了讓嚴重退化的高山草場得到休養恢復,在政府的苦心動員和周到安排下,瑪多縣部分牧民揮淚告別雪山草原,來到縣城附近的新村定居。未來,他們從生活方式到情感將經歷較長的適應期,但是為了大局,他們勇敢地接受了生活的挑戰?!?/p>
這就是新聞的局限性。
作家的眼睛就一定是準確的嗎?也未必。作家的眼睛喜歡越過新聞事實,按照自己的審美經驗和價值判斷去表現生活。這樣的生活再現,藝術上可以打造得很美,但與實際生活一對照,發現似是而非,很容易露出破綻。這種情況在文學作品中屢見不鮮。
所以說,無論是新聞還是文學,要想避免過于膚淺或過于片面,最好兼有記者的眼睛和作家的眼睛才好。
記者:據我所知,各種文化層次的讀者,都愛看您的作品。就像我,甚至把您的書當作夜讀必備,時不時地翻上幾頁,沉浸到作品所表達的意境當中??陀^地說,您的創作數量不是太多,但引人注目的是您作品的高品質。您認為,您的作品經得起讀者再三品味的原因是什么?
王文瀘:我想,這主要還是因為心里有讀者。作品要想打動讀者,真誠是絕對必要的。絕不要想取巧。也不能自說自話,完全不考慮讀者。我從來不隨隨便便地寫。動筆之前總是在問自己:是不是值得一寫?讀者會不會感興趣?如果沒把握,就堅決放棄。如果站在讀者的角度,當我們打開一本書的時候,總是有所期待的。讀者期望作者給他提供一個新的認知空間,獲得新的思想啟示和藝術享受;如果不能,他希望作者讓他看到自己沒有經驗過的陌生的生活內容,滿足閱讀的新鮮感。如果還不能夠,讀者希望自己也同樣經歷過的生活被作者挖掘出不一樣的意義,或者說自己的某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心理被作者一語道破,也就是人人心中所有、人人口中所無的東西被作者準確地說出來,從而引起共鳴;如果還不能,最起碼,讀者希望作者的語言文字別具一格,絕無刻板枯燥的表達,使閱讀過程變成一種享受。
出于這樣的考慮,我在選材和表達兩方面都比較下功夫。選材方面,別人寫過的題材絕不再寫;別人用過的角度絕不再用。盡量不和別人撞車。表達方面,我追求一種樸實自然、娓娓道來的風格。我一貫苛求語言的準確。既苛求自己,也苛求別人。長期從事編輯工作,養成了對文字表達的“敏感病”。審讀來稿時,只要有一兩處用詞不貼切,就知道作者的文字功夫欠火候。在審讀一些有相當知名度的作家的來稿時,我發現,不少成熟作家的作品竟然還有那么多語法、邏輯和修辭上的毛病,一抓就是一大把。這當然不能成為否定他們作品的理由,但是文字有那么多硬傷,作者毫無覺察;或者因為名氣大了,完全不當回事,這畢竟是很遺憾的事。這樣的作家真不是一個兩個。
記者:您的作品題材非常廣泛,而且思考非常深入,一些常人熟視無睹的現象,在您筆下經常有令人耳目一新的發現,這跟您的閱歷有關系嗎?或者是一種習慣?
王文瀘:這跟閱歷有一定的關系?;盍诉@么一大把年紀,經歷了那么多次社會變革,價值觀念、生活觀念乃至審美觀念,不斷地處在迷茫和更新的狀態,這是我們這一代人共同的特點。但這個只是共性而不是個性。就我個人而言,從走出校門到退休,除了有短暫的兩三年在政府部門工作,其余幾十年都是當記者和編輯,而且有十幾年時間在基層,這讓我有很多機會深入到農村、牧區、部隊和工礦企業。對于最底層民眾的生存狀態不僅有直觀的了解,也對他們的生命價值常常產生思考。二十來歲的學生,在今天,大多還是撒嬌的孩子,而在交通和生活極為艱難的20世紀六七十年代,二十歲出頭的我,竟然受命帶領一支人馬,跋山涉水,遠赴甘青交界,冒著生命危險,去草原糾紛地帶支援青海人。這對一個還沒有大學畢業的年輕人,是多大的精神壓力和心理考驗!但今天回頭想想,這樣的經歷無疑豐富了我的人生。要不然我這一輩子太單調了。我日后搞點創作,題材比較廣泛,就跟這種經歷有點關系。
當然了,不是所有難忘的經歷都值得去寫。如果它僅僅是生活經歷的記錄,那還不如直接去寫回憶錄。關鍵是要從沉淀了好長時間的素材中發現點什么。如果有,在哪里?挖掘不出來,只有放棄。如果有一天發現了,這個陳年故事就活了。
同樣是發生在我們身邊的、大家都司空見慣的生活現象,如果思考能深入,就能寫出點新意。比如,一個很短的散文《灼熱的手心》,就是寫了在別人眼里也許根本不值一提的小事:割麥子的鐮刀把子。我從這件小事看到了兩個社會層面的變化:一是手工業時代已經結束,社會已經進入逐漸成熟的工商業時代;二是隨著社會分工的涇渭分明,城鄉關系發生了變化。我的另一篇稍長點的隨筆《此岸和彼岸》,也是從人們熟視無睹的現象中看到了社會的一個深刻變化:那就是來自農村的“新城市人”的出現,如何改變著今天的城市,特別是農村人向城市人的轉化過程中,他們的心理、生活方式、生產方式和價值觀所面臨的挑戰。
記者:您的作品里很少有風花雪月一類的題材,這跟興趣有關嗎?
王文瀘:我覺得這不是一個興趣問題,這是一個文學態度或者價值取向問題。大家都知道風花雪月自古以來就是永恒的題材,也是一個叫前人寫濫了的題材。今天以及今后,還會有人樂此不疲地去寫,這很正常。但是寫出新意很難很難。魯迅曾經調侃說,如果讓他寫風花雪月,他會寫“風高放火天,月黑殺人夜”。就我個人而言,盡量不去寫過于自我的東西。尤其不太寫花花草草、小情小緒的題材??傆X得那類東西雖然可以做到精致,畢竟渺小,沒多少分量,而且遠離現實。我有一篇很短的散文《火燒芍藥酒牡丹》,是唯一純粹以寫花為主題的。但我不甘心就花說花,文章末尾還是觸及到了一個哲學命題:“違時而花,為造物所忌?!毕胍源藖砩陨栽黾右稽c分量。
記者:我相信,無論是寫新聞作品還是從事文學創作,寫作的人都會遇到表達障礙,即使是老練的記者或者作家。當某一種認知、某一種情緒,或者某一種價值判斷,在心中已經醞釀成熟,但就是寫不好,總是寫不到位的時候,這種感覺尤其強烈。但是我們看您的作品, 好像并不存在這個障礙,無論寫什么都是舉重若輕,而且恰到好處,好像更改一個字都不可能,這就是我們常說的文字功夫嗎?
王文瀘:說到表達障礙,所有的人,無論是寫作的新手還是老手,都會遇到這個問題,這沒有一勞永逸的解決辦法,但是克服表達障礙的過程,恰恰是表達能力提升的過程。寫作的人通常遇到的困難主要有兩個,就是劉勰在《文心雕龍》中說的:意不稱物,文不逮意?;蛘邠Q一種說法,叫做心中了了,筆下難明。這是所有寫作的人都會遇到的障礙。這實際上是兩個障礙,涉及觀察能力和表達能力兩方面的。
一個人的藝術感覺,或者說審美感受能力,主要來自于先天。有些人天生審美感受能力強一些,有些人天生弱一些,這個情況在后天比較難以改變,就算你讀了大學中文系,取得了博士學位,也未必能改變這個狀況。但一個人的表達能力,通過后天努力還是可以提升上去的。十多年前,在省作協組織下,我們與青海師大人文學院的學生有一次現場對話。我提了一個問題,或者說是談了一個觀點:我們選擇讀中文專業的意義是什么?當然,讀中文系,系統地學習中外文學史,了解歷史上的文學現象,懂得文學鑒賞的基本知識,掌握文學批評的一般原則和方法,等等,這些都是必須的。但我認為,最重要的是解決我們的文字表達問題,如果讀了中文專業,你的文字表達不能比一般人更準確、更生動,或者如韓少功說的,你沒有能力用文字表達出“最真切的感情和最精微的心理”,那你這個中文專業在一定程度上是白讀了。
文字要寫好,必須舍得下功夫,慢慢地去磨。我以前也談起過這個體會。有的作品一遍一遍地修改,到了最后,吃飯睡覺的時候還在琢磨,七八千字的長稿,閉著眼睛能默讀下來。默讀的過程中還會發現,某一處標點符號不準確,應該把逗號改為分號。半睡半醒之中想到了一個很妙的比喻,會爬起來拿筆記下,生怕一覺醒來又忘了。
但是我也意識到了,唯美的追求沒有錯,打磨和錘煉也沒錯,但不能過分地雕琢。我早期的小說和散文,有時過于修飾,留下了雕琢和斧鑿的痕跡,顯得不夠自然。比如有些句子為了追求生動,我喜歡在主語前面加上比較長的定語,謂語前面加上比較長的狀語。這個定語部分和狀語部分就往往屬于過度修飾。后來我自己認識到了,就有意識地去改變,比如在用詞方面絕對不用怪異的詞匯,避免陳詞濫調。盡量少用形容詞和副詞,多用行為動詞;少用長句,多用短句,等等。
“精神到處文章老,學問深時意氣平?!边@是清朝詩人石韞玉的名句。我雖然沒什么學問,但是意氣早就平了,表現在文字上,就是逐漸趨向于平實的風格。
我有很長一段時間在基層廣播站當記者,天天寫廣播稿。這段經歷讓我認定,好文章一定是讀來上口的。如果讀起來疙里疙瘩,說它再有文采,我也難以認可。
記者:讀您的作品的時候,無論是敘事、抒情,還是思考、追問,總覺得文字里充盈著自信、安詳和放松,而絕沒有枯燥乏味的表達,請問,這是您追求的文字風格嗎?
王文瀘:這個問題我們剛才的討論中已經差不多都談到了。首先我寫作的過程就是和自己心靈的一次坦誠的對話,寫出來以后,目的是和讀者交流,得到讀者的認同,而無意去充當所謂人類靈魂的工程師,這就讓讀者感到輕松,其次,筆下的輕松也確實來自于對表達能力的自信。
記者:我們注意到,您后期的創作中有越來越多的文言作品,而且是非常地道的文言文。這在當代作家中極為罕見。沒有深厚的文言文素養,寫不出像《買針記》這樣的作品。這篇作品在網上紛紛轉發,有人甚至認為這樣的作品才可以傳世,夠得上經典佳作。的確,如果不署上作者的名字,讀者不會相信這是當代人寫的文言文。請問,您這么執著于寫文言文,僅僅是喜好嗎,還是有別的用意?
王文瀘:我嘗試著寫一寫純文言作品,不是主張復古,而是為了把白話文寫得更好。文言對白話有滋養作用,后勁很大。五四運動以后那些大力提倡白話文的學者,哪一個不是有深厚的文言文素養的人?有文言基礎,再寫白話,只有好處沒有壞處。比如昌耀的詩。我雖然不懂詩,但感覺到他作為現代詩人,用詞有時候非常古典,這樣的詞語鑲嵌在白話的詩行中,像珍珠一樣養眼。
白話文成為普遍的書寫方式,才不過一百多年,還不能說是非常成熟,雖然出現過像老舍、沈從文、汪曾祺這樣的白話文圣手,能夠把白話文寫得出神入化,但從整體上看,白話文寫作中,拖沓、拉雜、隨意,處處口水的現象,還非常普遍。這還在其次,更讓人焦慮的是,白話文的水平這些年甚至還出現倒退的現象,主要是語言的粗糙化和粗鄙化。這大家都感覺到了。網絡的出現和鍵盤的使用,讓書寫變得極其容易,進入了被人們稱為語言狂歡的時代,但一定程度上也是語言垃圾化的時代。大量被網民隨意創造和隨意改造的詞匯來不及扎下根就被淘汰了,朝生而夕死。而文言文從先秦算起,到民國初年,發展已經有兩千年,積累了足夠豐富的語法技巧和修辭技巧,非常成熟了。比如它的典雅和凝練,永不過時。
其次,由于漢語特殊的結構,很容易形成對偶和排比,這在世界其他語種中是沒有的。對偶和排比造成朗讀時的音樂感。我們可以對比一下《岳陽樓記》和《荷塘月色》。先不說這兩部作品內容有沒有可比性,我們只從朗讀效果比較,哪一個更有音樂感,不是明擺著嗎?像我寫的散文《青海的山》當中,寫到雅丹地貌:“極目望去,這些山丘如猛獸蹲伏,似宮闕林立;又如戰艦列隊,疑兵布陣,號令不發,電訊靜音。忽而風動沙起,丘陣內異響呼嘯,怪聲隱約,森然可怖,魔鬼城由此得名?!边@一段四個字一組的排比句,你說它是白話吧,它們明顯地帶有文言的特征;你說它是文言吧,放在通篇白話的文章當中,并沒有什么違和的感覺,相反還精煉了不少,我也嘗試過,假如把這種場景描寫轉換為白話,不僅篇幅會大大拉長,而且文字結構會變得松松垮垮。
所以說,文言文特殊的藝術美感不可能由白話文代替;從實用性講,這種傳統技巧的丟失,給現實生活中時不時地造成被動。因為即使到了今天,還要經常要用到文言文。比如,銘文,碑記,墓志銘,祭文和楹聯,都適合于用文言形式來撰寫。
尤其是楹聯這種形式,它在最廣泛的大眾接受面上,把文言的一些特點保留下來了,一直延伸到今天。楹聯以簡短、對偶和朗朗上口的形式,把主觀世界對客觀世界的豐富感受濃縮在方寸之間,取得了以少勝多、以簡勝繁的效果。但是如果沒有文言文寫作的素養,無論如何是寫不出好楹聯的。當這種需求偶爾提上議事日程時,經常使當代文人們捉襟見肘,無法應付。所以說,我嘗試著練習文言文這種高難度的寫作,也是為了彌補自己這一方面素養的不足。盡管為時已晚。假如從青年時代堅持學習和練習,到了今天,真的可以成為獨家絕技了。
記者:寫作對您有哪些改變?帶給您什么樣的快樂?
王文瀘:寫作并沒有改變我什么,最多可能對我的氣質有些好的影響。寫作給予我的,是創造的快樂,這是一種更高層次的快樂。我們所有的人,在現實生活中其實都是被動的、被制約的,有時甚至是很無奈的。只有進入了創作活動,我們才是主動的、自由的、充滿了創造精神的。我們用精美的文字創造的東西,甚至可以奢望它是不朽的。這就是最大的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