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頭

靜默的時候,面前一塊比頭顱略大一圈的鐵青色石頭與我相對,鐵青色石頭正面似人臉模樣,有天然線條勾勒出一副不怒自威的表情。靜默中面對這紋絲不動的堅硬石頭,和它對視的目光總是難以專注、持久。每一次都是我的目光在游移中逃離,顯然,血肉之軀與生俱來的柔軟、脆弱,總是難以和石頭的剛強對峙。

走在歲月深處,記不清相遇、碰撞、面對、撫摸、把玩過多少石頭,過往中的那些千姿百態、形形色色的石頭,一次又一次在我心中增添聚和散、得或失的份量,在安靜中回憶或向往,就有了與石頭對話、溝通的沖動和愿望。

面前這塊質地堅硬、表面光滑、線條分明,具有明顯面部表情的石頭,是幾年前在祁連山脈的大通河谷發現的,因為當時感覺到了它具有超過一般石頭的特殊重量,被我當做一塊隕石帶回家中?,F今,它被我當做“石敢當”,豎立在客廳電視機旁邊。鐵青色的石頭略帶金屬礦物質的光澤,幾條橫著和斜著的線條勾勒出堅硬的面部表情,一而再、再而三地,像是對我已覆蓋白發的一顆白石頭般的腦袋里那些游移不定的思想和稀奇古怪的念頭表示出不屑,我也在這樣的它嘲和自嘲中去撫摸石頭,感受石頭的冰涼,正視自己的內心,在一種對石頭和對自我的雙重妥協中,放棄不必要的執拗和堅持,與石頭和解,也與自己和解。

石海茫茫,尤其在青藏高原,不論爬上多高的山巔,或者置身多深的谷底,總會和石頭相逢。人能夠認識和熟悉一塊石頭,與認識和熟悉一個人一樣具有偶然性。與人相比,石頭從來不會主動搭理人,卻往往能夠以靜制動。不要問從哪里來。你所遇到的石頭,總有石破天驚的來歷和漫長曲折的自然演變過程。石頭的出處和來歷,是事關天地宇宙、日月星辰的大問題,往往超越了時間和人類的記憶??茖W家推測,地球形成于四十五億年前,地質學家的研究表明,早在二三億年前,青藏高原曾經是一片汪洋大海,與太平洋、大西洋相通。試想,在宇宙、地球上動輒一億年、兩億年的時間大尺度之間,人類共有的全部歷史加起來,也僅有那么一小段,和天地宇宙之間山崩地裂、驚天動地的變化相比,人世間仿佛沒有什么大事發生過。這樣的認識,對于人生當中各種各樣的艱難困苦,估計都有一定的治愈作用。

我們的人生當中,只能和一些具體的石頭相遇,就像你恰巧在某個時候被某一塊石頭絆倒一樣,有的遇見是陌路擦肩,有的卻會有萍水相逢的感動。

前幾年,常去農村牧區采訪,來來往往中,熟悉了通向黃河的那幾段道路和路邊奇異的山水風景,在路過黃河時,總會有意無意停下車來歇一歇,仿佛有一種神秘的力量在吸引著我們。只要有足夠的空閑時間,我就會走到河床上,希望自己有獨到的眼光,能夠發現一塊在黃河里磨洗了千萬年的石頭寶貝。后來,我遇到的所有的河流和河床,甚至那些干枯的沙灘,凡是有石頭的地方,都成了吸引我目光的地方。黃河、通天河、瀾滄江、湟水河、大通河、黑河、巴音河等知名的河流和一些鮮為人知的小河流,都有我觸摸石頭、仔細端詳、品味、對話石頭的經歷。

“人猿相揖別。只幾個石頭磨過,小兒時節?!比祟悘氖鲿r代走來,經舊石器時代,新石器時代,后來才有青銅器與鐵器時代,以及工業與科技時代。即使到了今天,人類從沒有離開過石頭,人們親近石頭的時間,遠超于喜歡一匹絲綢、一把青銅劍、一輛汽車、一部手機的時間。

在路過黃南藏族自治州澤庫縣和日鄉時,我對那里石頭縫隙中隱藏著的遠古植物圖案和其中的時間秘密產生了興趣。有一次,我走到山崖下面,挑選了好幾塊印有植物圖案的化石,并將最初帶來的一塊和日石讓有手藝的親戚加工成了一方硯臺,閑暇時看書、練字,端詳那一株永遠長在石頭上的蕨類植物的莖葉和果實,總能夠感覺到遠古時代的葉子和那顆飽滿的植物果實,在瞬間被巖漿裹住封存一億年后依然還有的新鮮和生動。

那既是一種毀滅,也是一種永生。

一株一億年前的植物和它的果實,一塊一億年前的巖漿形成的石頭,和千百年之間的古人先賢的書帖一道,讓我在書寫中時不時感受到穿越時空的生命和果實所呈現于我的寧靜、秀美、飽滿。

有一次,在民和回族土族自治縣的一個鄉鎮采訪,登上那里的旱臺子,遠遠地能望見黃河在流淌,但腳下的農田卻澆不上黃河水,干燥的黃土中,有一塊奇怪的石頭露了出來,挖出來一看,石頭上居然有祥云捧月的圖案,一團一團飄渺的祥云之下,有一條曲線像黃河一樣蜿蜒曲折,從左至右繞過石頭表面。在黃河岸邊,遇到真正的黃河石,我如獲至寶,將它帶回家安上底座,成為我親自挖掘和加工的個人收藏品之一。

一石一世界,內中有乾坤。而我們只是這個世界的匆匆過客,我們注定要錯過許多石頭,再說,我們欲望的背簍里根本裝不下、也背不動太多的石頭。

有的石頭不可撼動,更多的石頭不會被我們發現。當然,我也不會為此而感到遺憾。天上日月、大地山河、人間悲歡,我關注和喜歡的石頭,和我的足跡與視野有關,與我故鄉的山川河流有關,在二十多年前,我寫過一篇《想起石頭》的文章,文章開頭寫到:小時候,聽奶奶說過,石頭也會長大。于是,我便找了幾個自認為很好的石頭,精心地埋在地下,等著它有一天長大,但沒過上幾天,我就忍不住自己的好奇,悄悄地將它挖出來,看它長大了沒有。

石頭沒有長大,而我卻長大了,長大后的我,開始有很多很多的事情要做,童年的這件事,也和童年的許多期待一樣,被歲月埋得越來越深……

我感嘆自己在成長中一次次被石頭感動,并且在文章最后發出了這樣的疑問:想著石頭,我不由得被石頭感動。我是第幾代被石頭感動的人呢?

現在,我早已過了知天命的年齡,知道喜歡和癡迷石頭的人何止千千萬萬?!岸荚谱髡甙V,誰解其中味?”被石頭感動過的人,古今中外,祖祖輩輩,年年歲歲都有。

去年春天,清明時節上墳歸來,回到老家,在院子門口逗侄子的小孩玩,叫我三爺爺的侄孫寧寧提醒我小心,別踩壞了他剛種下的樹苗,我驚喜地看著學齡前的小孫子給我講他已經澆了水的小果樹,看到了“童孫未解躬耕織,也傍桑陰學種瓜”的童趣,我逗他,你種了石頭沒有?他認真地點頭說:“種了石頭?!?/p>

侄孫種瓜種樹,也和我當年一樣種石頭,這中間已經相隔著三輩人的傳承和輪回。

一位詩人曾說過:我看見好的雨落在秧田里,我就贊美,看見石頭無知無識,我就默默流淚。在清明,在故鄉,在幾十年之后,重拾童趣,我也再次為石頭和往事感動。

責編:喬文俊